過了青崗嶺一帶,便要進入靈州地界了,溫池、安樂兩城也近在眼前,李從璟戎馬近二十年,為卒為將為帥,皆能做好自己的本分,如今御駕親征至此,雖然有心沖鋒陷陣,再歷戰陣殺伐,卻也知道那早已不是自己應該做的事,長興年間以太子身份,南征江淮與金陵時,姑且不能上陣廝殺,如今就更是不必多想,不過午后大軍扎營,雖然村鎮就在不遠處,李從璟也沒有去擾民的打算,就在軍營中安歇,天佑年間跟隨李存勖征戰南北,作為李存勖的親兵,李從璟也從沒見李存勖把自己嬌生慣養過,對方貴為晉王也都是跟士卒同吃同住。
不過可惜的是,李存勖能共苦卻不能同甘,入主中原后就喪失了斗志,對待士卒百姓的方式有了天差地別的轉變,李從璟是親眼見證如日中天的國勢在同光的短短四年間迅速崩塌的,不能不引以為戒,太宗也是眼見隋朝迅速由盛轉衰以至滅亡,故而才有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感慨,時時自省惕厲自身,李從璟有類似經歷,心態自然也會跟李世民差不多。
作為一個合格的君王,這些道理僅是自己知道,那還遠遠不夠,得時常告誡自己身旁的臣子,畢竟大唐的江山是君臣一同治理,無論好的道理還是壞的言行,都是一傳十十傳百,李從璟今天給身旁的人說了,明日他們就會跟他們身邊的人說,大家知道了皇帝的心意,自然就會在言行上有所模仿,若是能夠自省自勵那是再好不過,所謂上行下效大體就是這個樣子,眼下李從璟親征朔方,皇宮禁軍帶出來不少,此時跟在李從璟身旁的,便是皇宮禁軍統領林英與副統領丁黑,李從璟一邊跟他們講些李存勖的興亡舊事,一邊給他們灌輸一些與士卒、百姓的相處之道,倒也不顯得枯燥乏味,治軍理政多年,李從璟的口才不容置疑,且他身為君王,也不必考慮好為人師會惹人厭煩,普天之下,相信不會有多少人反感聆聽君王的教誨,更何況李從璟并非昏君。
“你們也不要覺得朕聒噪,老是沒完沒了說這些大道理,要知道,你們都是朕的近臣,往后都要外放擔當重任,不知興亡之本不知為官之道,那是要‘禍國殃民’的,朕可不希望到時候在給你們治罪的折子上,畫下朱批蓋上大印。”百余人離開軍營有一段距離了,眼見鄉村在望,李從璟收住了話頭,笑著對林英和丁黑說道。
天成年間,林英雖然在荊州失了手,但在兩川之役和南北之爭中,都憑借自身本事立下不小功勛,忠心無二,被重新起用已有多日,如今身為皇宮禁衛統領,更是地位顯赫,聞言抱拳道:“不敢奢求高位,只求不讓陛下失望。”
丁黑則是一副胸無大志的模樣,擾頭嘿然道:“能護衛宮禁,常隨陛下左右,已是臣的莫大尊榮。”
李從璟對林英表示了贊賞,對丁黑則是恨鐵不成鋼,臨了又對其他護衛道:“漢朝時,士子以舉孝廉獲得朝廷提拔,在外方為官前,大多要先宿衛宮禁,稱為郎官,與爾等并無太大不同,也就是說,爾等可都是郎官,眼下莫要大意,需得時時惕厲自身,以求來日為國建功。”
眾護衛聞言,皆奮然應諾,身為李從璟近衛,能讓皇帝認識自己,本就意味著莫大機遇,況且宮廷禁衛,許多都是官宦與將門子弟,就更加知道這個道理。
鎮子不太大,不過到底地處靈州,城墻倒是修建得分外完整,無需用手去觸摸,李從璟就能看出夯土的結實度,雖然歷經風吹雨打,表面免不得有些粗糙,猶如枯樹皮一般,但這也說明這鎮子歷史悠久。靈州匯聚有雙方兵馬十余萬,戰火還未蔓延到這邊來,進出城門的人依舊不少,李從璟甚至看到了商賈的貨車。
城外聚居的民舍房屋簡陋,墻體比城墻更加斑駁,木門被歲月磨光了一部分表面,門檻上還有陳年泥土的痕跡,在午后的陽光下似有灰塵掉落,屋外零星的老樹葉子都落光了,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,有老人坐在門外曬著秋日的太陽,微微瞇起的眼神說不出是祥和還是落寞,偶爾有打鬧的孩童跑過,老人干枯的臉上便會露出些許笑容。
李從璟進了一家路邊不遠處的湯餅店,懸掛在屋檐下的酒旗破了兩處,像是一件老衣裳,大堂里只有三張高腳方桌,板凳也沒有涂漆,邊角已經有所損壞,露出纖維般的表面,不過擦拭得很是干凈,算不上柜臺的小桌子后面,坐著一位年輕的大娘子,正在拉著一個三四歲的孩童說著甚么,還用衣袖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漬,不時有幾個小孩子在門外朝里喊了幾聲,那孩童便雀躍的跑出去了,大娘子望著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門口,笑著搖搖頭,有溺愛有無奈,低下頭來,將一只已經快要做完的布鞋放在膝蓋上,一針一線,在她靈巧的手上猶如有了生命,李從璟看到大娘子的側臉,感受到了一股難得的恬靜安寧。
林英和丁黑都在門外不遠處,用不惹人注目的姿態站著,護衛們雖然站得更遠,但都是能迅速沖過來的距離。李從璟叫了一碗湯餅一壺酒,來伺候的是個四五十歲的漢子,面向憨厚老實,雙手粗糙,手指上沾著些許恐怕已經不可能洗干凈的黑污,還有肉刺,雖然年齡并不大,但前半生繁重的勞作已經讓他看起來分外老邁,若是跟洛陽的員外富人們相比,后者六七十歲都不可能有這樣的老態。
鋪子里已經沒有酒了,老漢便讓那大娘子去旁邊的酒肆買點過來,或許是大娘子端坐納鞋的模樣太過完美,李從璟不忍打擾那副畫面,左右他也不差這點酒喝,不過就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懷念以前的味道而已,好在酒肆離得并不遠,用老漢的話說,不過幾步路而已,李從璟才沒有太堅持,等湯餅的時候李從璟跟老漢嘮起家常,說到當下的日子,老漢臉上有了些許紅光,話漸漸多了,人也漸漸放開,嘴里言說的,無非是節使仁義朝廷有德。
“聽郎君的口音,應該是從中原來的,咱們靈州這地方,郎君可能知道得不多,因為是邊地的緣故,與關外那些蠻子可是臉貼臉,近著呢,就因為如此,邊關上每年都要死人,過路的商賈,戍邊的將士,消息總是時不時傳過來,蠻子的那些手段,可是殘忍得很,殺人越貨無所不為,跟林子里的野獸沒甚么兩樣,哪個不怨恨他們?郎君可能不知道,一年到頭總有那么一兩回,邊關會興起大的戰事,蠻子大舉寇邊,那死人都是數十上百的,往先的時候,但凡有這樣的戰事,州里動輒就是過千的兵馬調動,那花錢還不跟流水一樣,州里糧秣軍餉不夠,就得咱們百姓出力,雖說每年夏秋朝廷征收的賦稅不多,但也經不起年年加派那些軍餉糧秣啊,是以這邊地的日子并不好過。”
“但是說到底,誰讓咱們是這朔方的人呢,祖祖輩輩都生在這里埋在這里,真讓蠻子入境來了,那就不是每年攤派軍餉糧秣那點事了,那是得家破人亡的,所以大家伙兒雖然都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,給邊軍籌糧籌餉,卻也沒幾個人有怨言,只要還能活下去就成......不管怎么說,總比流離失所來得強,那些離鄉做了流民的,哪一個不是餓得皮包骨頭,朝不保夕的?要是有個親戚朋友投靠還成,雖是寄人籬下,免不得看人眼色,到底還有口熱飯吃,真要無依無靠的,那活得連狗都不如,能睡破廟、撿菜葉都是好的......要不怎么說,寧為太平犬,不做亂離人呢?”
老漢絮絮叨叨說著話,李從璟很少有所評論,只是扮演一個傾聽者的角色,偶爾接上兩句,讓對話繼續進行下去,沒多久,出門沽酒的大娘子抱著陶罐回來了,彎腰曲臀在小桌子上倒了一壺,就給李從璟送過來,李從璟把桌上倒扣著的陶碗翻過來兩個,先給老漢倒了一碗遞過去,老漢起初不好意思萬般推辭,見李從璟的熱情的確是真,就也不再矯情。
飲上一口劣酒,抹一把嘴,憑空就多了一分豪氣,再說話的時候,嗓門大了中氣也足了,倒是看得大娘子很是過意不去,低著頭偷瞧李從璟的臉色,見李從璟待老漢的態度平和又不失尊敬,也就沒有說甚么,仍由老漢去‘意氣風發’,不過暗地里還是不禁偷偷打量李從璟,估摸著是覺得這家伙做派奇怪,實在罕見——原本以李從璟的華貴衣著雍容氣度,能進店吃她們家的湯餅,她就夠不理解了,眼下竟然能聽老漢嘮叨一些她平時都不愿多聽的瑣碎,還那般聚精會神的模樣,真個是奇也怪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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